终于到了这个时间,九月初九;终于到了这个地点,泰山之顶。
泰山,五岳之首,位于山东境内,背后是广阔无垠的齐鲁大地,面前是波澜壮阔的黄海之滨。
山东多山,却无一山可与泰山相比;山东多美景,却无一景可以泰山比美;山东多灵秀之地,却无一地可与泰山比灵秀。
若想一言以蔽之,莫过于杜甫的《望岳》来得实在、真切:“岱宗夫如何?齐鲁青未了,造化钟神秀,阴阳割昏晓,**胸生层云,决眦入归鸟,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。”
泰山,更是江湖豪侠、武林壮士的用武之地,集天地之精华,采日月之光辉,在这里,武功无疑会达到最高境界。
泰山,杨柳依依,松柏长青,可是灌溉他们的既不是雨水,也不是雪,而是血。这件事情,似乎每个人都知道,又似乎每个人都不知道。
自古以来,有多少英雄豪杰的尸骨长埋于泰山脚下,已经没有人能数的清了,即使能数的清,那也必将是一个很庞大的数字。
那一缕缕英魂,本该位入家中祠堂,香火常年供奉,荫庇子孙后代。可是,就是因为他们烟消云散在泰山上,能有一个全尸已经变成一件很奢侈的事情,更别说有人为他们掘坟立碑了。但是他们却认为这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,能死在泰山上,比死在牡丹花下还要风流。所以,从古至今,泰山上的血从来都没有断过。
泰山,紫气东来,钟灵毓秀,奇花异草,枝繁叶茂,这一切美好的事物,为何非要用人血来浇灌呢?“晓来谁染枫林醉?总是离人泪。”到底是泰山无情,让白头偕老变成了生离死别?还是人无情,让青山绿水变成了处处白骨?
今天,又会是谁的血染绿泰山呢?石盈虚?何日下?还是另有其人?
何日下今天格外高兴,神清气爽,几乎忘记了自己马上还有一场生死决斗。如果他没有忘记,那么这个人的心态真是好的没话说;如果他没有忘记,那么这个人一定是有什么比生死更刺激的事情。
何日下正是后者,因为就在不久之前,七杀已经来找过他了,还给他带来了一只手,右手,江麟风的右手。
虽然因此,何日下损失了一瓶“周公不醒”的解药,但是他并没有觉得吃亏,反而还觉得赚了。他认为,这是他这一辈子做过的最划算的买卖。
因为何日下仔细看过那只手,虽然他没有研究过江麟风的手是什么样的,但是这只手,皮肤滑嫩,洁白如玉指甲无垢,干净非常,即使不如女人的纤纤玉指,也差不到哪里去。虎口处还有一层薄薄的茧,很明显,这个人是用剑的,而且剑法极高,因为他并不是用力御剑,二是用气。
要何日下相信,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,七杀身负重伤,他胸口的那一剑正是被紫电所伤,这何日下还是看得出来的。
那只断手用白布包着,血,已经浸透了白布,从外面看来,红白相间,甚是好看。可是,何日下还是认为里面的东西更好看,于是,他便把它揣到了怀中。
七杀已经走了很久了,但是何日下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失。
相对于何日下的得意洋洋,石盈虚就略显得有些平淡无奇,分不清那是兴奋,还是悲伤。
都已经到初秋了,可是泰山上的太阳出来的还是那么早,寅时将过,两位主角已经各就各位了,石盈虚在北,何日下在南。
“二十多年了,我们二十多年没见了。”
“是啊,二十多年了,别来无恙啊?”
石盈虚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迟暮的身躯,“不行了,老了,你呢?”
“我?还过得去。”
“看来你的心情不错,一定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吧?”
“我断了一个人的手,右手。”
“那么,这个人一定是用剑,还是一个用剑高手。”
“何以见得?”
“能让你断他右手的,一定是用剑;断他手能让你高兴的,一定是高手。”
显然,何日下对石盈虚的答案很满意,“他的手已在我怀中。”
“那恭喜了。”
“可惜啊!”
“可惜什么?”
“可惜我只断他一只手,可惜我没能杀了他。”
“那真是可惜,不过没关系。”
“此话怎讲?”
“如果你今天胜了,便可以亲手杀了他。”
“好。”何日下大笑几声,“如果我今天没有胜呢?”
“那我就替你杀了他。”
“当真?”
“当真。”
“好,君子一言。”
“快马一鞭。”
何日下又大笑几声,“如此,无论我们谁败了,黄泉路上,阴曹地府,都就不会孤单了。”
这是决战,推迟了二十多年的决战,胜了,就是生;败了,只有死。
“我欲乘风归去,又恐琼楼玉宇,高处不胜寒。”处于高处的寂寞与空虚,除了自己之外,又有几个人能懂呢?无论去哪里,有人相伴总是好的,只怕没有相媲美的人。
二十多年的时光,他们谁都没有忘记谁,他们早已不是单纯的敌人,而是敌人中的知己,敌人中的朋友。
何日下和石盈虚都曾是不可一世的高手,能入他们法眼得人并不多,配和他们做伴的人更是凤毛麟角。何日下的话,石盈虚都懂,既然何日下提起这个人,那么这个人就有资格。
“能让你如此高赞的人,我倒真想认识一下。”
“这个人名字你也一定听过。”
“我也听过?”
“江麟风。”
“风云阁中‘麒麟双剑’的第二剑,江麟风?”
“就是他。”
“那第一剑何麒风呢?”
“何麒风?他的心已死,成不了什么大事。”
“如果让何麒
风知道,他在他爹的眼中竟然是这个样子,他一定会很伤心。”
何日下和何麒风的关系,早就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,所以听到石盈虚的话,何日下并不感到惊讶,“据我所知,江麟风不只是第二剑那么简单?”
“他还有别的身份?”
“如果我胜了,也许我会知道。”
“如果我胜了,也许我也会知道。”
“今天好像是我们两个人的决斗。”
“好像是的。”
“为什么我们要把别人拉进来?”
“好像是你拉进来的。”
“好像也是的。”
“你不该。”
“不该?”
“一切都应该等到战后再说,胜败已定了再说。”
“不,那样的话,就来不及了。”
石盈虚看了一眼东方,“辰时了,我们现在……”
“可以开始了。”
“请。”
何日下和石盈虚都是不用剑的,两个人虽然都两手空空,却能在一瞬间杀人于无形之中。
两个许久未见的武林前辈,居然在决战之前谈论一个武林后辈,这件事情要是说出去,恐怕是没有人会相信。
两个都不用剑的武林前辈,居然要在决战之后小心一个用剑的武林后辈,这件事情要是说出去,恐怕更是没有人会相信。
泰山顶上有两个人,泰山脚下有一个人,正是燕念依,他已经来很久了,此时他正在等江麟风。
辰时已到,燕念依有些按捺不住了,“明明约好了辰时,他怎么还不出现?难道他在骗我?还是……”
正在燕念依胡乱猜测之时,江麟风从远处走来,左手背后,右手持扇。
“你怎么才来?”
“处理一些事情,耽误了。”
“有什么事情比梦月还重要?”
江麟风并没有正面回答他,“我们上去吧。”
江麟风和燕念依便一路走走飞飞的,从侧面上了山顶。就在他们青云直上的时候,泰山脚下又出现了一个人,林无第。只可惜,他们谁也没有看到谁。
等江麟风和燕念依到达山顶的时候,何日下和石盈虚的决战已经开始了,你来我往,紧锣密鼓。外人毫无插手的机会,他们只有在一旁等待时机,争取一击即中。
江麟风和燕念依并没有躲藏在很隐蔽的地方,那不是他们的行事作风,何日下和石盈虚之所以没有看到他们,是因为他们两个人都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放在了对方身上,已经无暇顾及他处了。
生死决战,并不是儿戏,对方使出的每一招,都会使自己丧命的可能,只有想败的人才会不尽心尽心力,很明显,何日下和石盈虚都不是想败的人。
死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失败。
正在这时,林无第也上来了,他并不是来看热闹的,而是奉石盈虚之命,上来送信的。所以他并不是很关注战场,以至于他一眼便看到了被冷落在一旁的江麟风和燕念依。
“江麟风!燕念依!”
眼睛不想看可以不看,但是耳朵不想听却不可以不听。所以,何日下和石盈虚都听到了林无第的呼喊。
忽然知道身旁还有两个人在偷看,而且这两个人都是和自己密切相关人,何日下和石盈虚全都乱了阵脚。特别是何日下,因为就在他转过头的一刹那,他看到江麟风完好无缺的站在那里,反而比往日更精神。
心乱了,招式必乱;招式乱了,人必死;人死了,必败。
现在的何日下,心已经乱了,最糟糕的是,他的招式也开始乱了,接下来……
何日下并没有死,因为石盈虚的招式也乱了,可他并不是由心乱引起的,而是那瓶药。燕念依从赛繁星那里拿来的药,于川泽从燕念依那里拿来的药,石盈虚被于川泽下的毒药。于川泽还是给石盈虚下了毒,石盈虚还是中了于川泽的毒。
毒已发作,石盈虚便知道自己中毒不浅,“就算死,也绝对不能败。”石盈虚在心中默默的告诉自己。
于是,石盈虚孤注一掷,汇集了全身的力量于双掌,虽然“盗日神功”的最后一层“偷天换日”他并没有练成,但是这一掌的威力也是不可小觑的。
何日下的心虽然已经乱了,但是他的神志还是清醒的,石盈虚的意图,他看得出,所以,他也只好随波逐流,奉陪到底。更何况,他也想快点解决了石盈虚,看看江麟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。
同归于尽,这本是最蠢的决战方法,但是到了这个时候,除此之外,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。
现在他们拼的并不是武功,而是谁的命长。
一场生死的决战顿时陷入僵局,何日下和石盈虚双掌相对,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。一般人看来,他们只不过是在比拼内力,但是其中紧张凶险的针锋相对,以命相搏的视死如归,这里除了江麟风明白之外,也只有燕念依能看得出一二了。
也许是因为石盈虚求胜心切、用力过猛,也许是因为何日下的心太乱、力不从心,也许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,胜利和失败已经分别倒向石盈虚和何日下的身上。
“何日下好像不行了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
“不,我不能让何日下死,梦月的下落只有他一个人知道。”等到江麟风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,他的人已经飞走了,向何日下和石盈虚飞去。
“江麟风……”燕念依刚要追上去,倒不是为了江麟风的安危,而是为了得知梦月的下落。
谁知道刚刚跑过来的林无第却拦住了燕念依的去路,“等一等,念依。”
“林无第,你想干什么?”
“我有封很重要的新的要交给你。”林无第便从怀里拿出了那封信,交给了燕念依。
燕念依看完信之后,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,无法形容的难看,动也不动的站在原地
,就像是刚被雷劈了一样,也再也不想去追江麟风了。
“念依,你还好吧?”
“不,这不是真的,这不是真的……”燕念依疯狂的撕毁了那封信。
“念依,你冷静点,念依……”
“啊……”就在林无第和燕念依相互纠缠的时候,远处忽然传来三声大喊。
燕念依不闹了,林无第也不劝了,他们不约而同的寻着声音看去,何日下和石盈虚双掌相对的情境早已不见,取而代之的画面是三个人安静的躺在地上,一动不动的,好像睡得很熟、很香。
“麟风……”林无第大呼着跑过去,跑向那个躺在中间的白衣人。
燕念依却慢慢的走过去,走向躺在东面的那个人。
“麟风……”林无第抬起江麟风的上半身,不停地摇晃、呼喊他,想以此让他苏醒,但是都徒劳无功。
燕念依跪在石盈虚的旁边,无语也无泪。
“不,江麟风是不会死的,他是不会死的。”林无第却早已哭得泪流满面,“一定有人可以救他,一定有的……”
林无第好像想到了什么,他抱起江麟风,向山下走去,当他走到燕念依身边时,忽然停了下来,“念依,我既不知道信里写的什么,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,所以我无话可说,我走了,保重。”
辰时将过,太阳正在发光发热,“木欣欣以向荣,泉涓涓而始流。”林无第却走了,抱着江麟风一起走了。
爱情?友情?林无第选择了后者,他离开的那一刻,已经忘记了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而来的。
“啊……”燕念依大喊一声,惊天地,泣鬼神,泪水也如泉水般,不住的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。
忽然,燕念依停住了哭声,他好像也想到了什么,他以最快的速度转过头,向南方看去,什么都没有了。没有活人,也没有死人,何日下不见了。
就在这时,一声轻轻的呼唤叫回了燕念依,“破天?真的是你吗?破天……”
“是我,我……我是破天。”几声之后,燕念依终于抓住了那只向他伸过来的手。
“我就知道,你一定会来的。”
“是的,我来了。”
“你……还恨我吗?”
燕念依没有回答石盈虚的这个问题,他不是不想回答,而是不敢回答,因为他心虚,他没有资格恨任何人。
半晌,石盈虚叹息一声,“我知道了,不管怎么样,你都是我的儿子,有几件事情我一定要嘱咐你。”
石盈虚把一个令牌交在燕念依的手上,“见令牌如见宫主,有了这个令牌,你就可以号令破天宫上下,无敢不从。”
“虽然于川泽武功不济,但是却不可不防,应该尽早除之,免留后患。还有……我觉得我这次中毒,他就是罪魁祸首。”
“还有一个人,你今后一定要格外小心。在这个世上,能得到何日下称赞的人并不多,他却是其中之一。”
燕念依终于开口说话了,“他是谁?”
“江麟风。”
“江麟风?”
“不错,据说除了风云阁‘麒麟双剑’的第二剑,他还有别的身份,只可惜,时至今日还没有人知道。”
“‘色字头上一把刀’,切记,想成大事者,就不应该有儿女情长,女人,只会坏事。”
“我说的话你可都记住了?”
燕念依点了点头,“嗯。”
“那我就放心了,破天,我就要不行了……”
“不会的,你不会就这么……”
“‘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’,能在临死之前看到你,我死也瞑目了,只是……”
“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?”
“就剩一件,破天,你能叫我一声‘爹’吗?”
燕念依犹豫了,往日的景象历历在目:石盈虚对自己是如何“坏”,坏到派人日夜保护自己,三天两头跑来铸剑城看自己,传授自己武功;自己对石盈虚又是如何“好”,好到梦中都在咒他死,不择手段联合于川泽,让于川泽下毒害他。
现在的问题,已经不是燕念依应不应该叫,而是燕念依是不是能叫的出口。
看着即将辞世的老人,即使是素不相识,也会伸出援手,更何况,眼前的这一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。所以,燕念依叫出来了,“爹……爹……”
就在燕念依叫出第二声“爹”的时候,石盈虚已经闭上了双眼,虽然他的灵魂早已飞走,不知是上了天堂,还是下了地狱,但是那甜美的笑容却永远留在了他的脸上。
燕念依本想问问石盈虚,在他和林无第纠缠的时候,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只可惜,石盈虚没有给他机会;或者是,石盈虚有心想说,是上天没有给他机会;再或者是,在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,就连身经百战的石盈虚也不愿提起。
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?现在恐怕只有何日下和江麟风能够解答了。
一阵风吹过,泰山顶上有恢复了往日的平静,没有人,没有厮杀,没有腥风血雨,什么都没有了,除了那片绿,永远的绿。
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,九月初九,泰山之顶,何日下和石盈虚决斗的事情在江湖武林中传的沸沸扬扬,可是奇怪的是,没有一个人知道战斗的胜负如何;也没有人知道何日下和石盈虚,他们谁的武功更高强一些;更没有人知道江麟风为什么卷入其中。
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,何日下和石盈虚之间本来就没有胜负,二十多年是这样,二十多年后也是这样,一场没有胜负的决战,永远是一场没有胜负的决战。
决战之后虽然遗留了许多的疑问,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:从此以后,何日下、石盈虚和江麟风三个人,人间蒸发,杳无音讯。有些人说他们同归于尽了,有些人说他们退隐江湖了……总之,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,却是事实。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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